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欸?

NEED MORE COFFEE AND MEME
2025年8月30日(六)
致蘇達塔:

花了好幾年,我終於把<房思琪的初戀樂園>看完了。一口氣地。

我之前向你提過,書裡面的場景實在過於鮮明、過於立體,以前認識的補習班老師和長輩們,像是聲勢浩蕩的旋轉木馬般,一圈又一圈地上下舞蹈著。學姐的死訊、老師的臉龐、還有可容納上百人的教室。他們在我腦內大吵大鬧的,始終無法讓我平靜的讀下去。剛開始看的時候我總不能諒解,為什麼學姐連這些名字都沒修乾淨,誰教哪個科目誰哪個姓都不拐彎抹角的,好似直指著對方嘴角的渣滓,猜說對方剛吃了什麼食物。看到後記的時候我才明白,學姐就是那個意思。她被吃乾抹淨了,還失去了指著對方說他把她給吃了機會。

前幾天第一次看完的時候,我在電話裡哭得無法自拔。我告訴阿爾伯托,你之前問我老師到底對我做了什麼,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他聽完後,像是剛從悲劇大夢裡初醒一般,用著我認識他以來他最藏不住心情的語氣,顫抖著問我為什麼要這時候告訴他。

是的,我也跟他說了。現在,我覺得我有必要向你坦白。


如果你足夠認識我的話,你會曉得我上次跟你說的,我不介意你的表白,是真的完全不介意。人人都有好看的夢想跟自以為不見天日的性癖,事實上攤在網路上都是一樣的,英雄所見略同,看看P站和N站常跳在首頁的商品就知道了。我並不介意你跟我分享你所幻想的學生老師浪漫關係,多粗魯我都不介意,畢竟再怎麼粗魯,你也不會把那份粗魯發洩在他人身上。溫良恭儉讓,多麼成人的美學。可惜你當時看的翻譯內容,指的是一名老師強暴了學生,這個語境放在哪個場合裡都不合適,就算是性癖也不能原諒。但其實啊,我跟你說我有類似的經歷,指的是我和老師超越一般師生關係,並不是指我被老師強暴。

電話裡的阿爾伯托聽起來很遙遠,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到後來,他只會在我停頓的時候應了聲「嗯」:
我把那本書部分翻譯給蘇達塔聽了。嗯。蘇達塔跟我說,他小時候有看過一些影視作品,就是在描繪老師跟學生… 你知道的,就是那種未成熟的小男生會嚮往的內容。嗯。你能想像嗎?那麼聰明穩重的蘇達塔耶,他居然跟我同年。嗯。結果在蘇達塔分享那些作品、講到興頭上的時候,我打岔說,我會分享這些內容,是因為我有類似的經驗。嗯。我好像嚇到他了,他瘋狂地跟我抱歉,像是幹了什麼十惡不赦的事。嗯。然後他說,我願意分享這種事情,是很勇敢的。所以我覺得我可以跟你說這件事了。嗯?

阿爾伯托還是有在聽的,太好了。我吸了口氣,繼續說--
我記不是很清楚,但是關於老師,我記憶中有三個片段。老師把燈關上後,沒有理所當然的把辦公室的門把轉開。我在一片漆黑中被他注視著,然後他摸了我的耳朵和我的臉頰。這是第一段。他抱著我,跟我說他很擔心我。這是第二段。最後一段有點弔詭,但是我記得他對著空氣自言自語的說,她只是個孩子。對,其實就這樣而已。我跟班導反應的時候,她安慰我說他只是把我誤認成他的貓了。如果就既已發生的事實來描繪的話,我甚至也不覺得這是錯的。

我被他當成了貓,然後我就像他撿起來餵養的流浪貓一樣,到死都忘不了他了。


還記得你在安卡爾的歡送會上,很認真的稱讚阿爾伯托,說連識人無數的你也讀不懂他嗎?無論在眾人多崩潰的情況下,都沒有人看過他生氣。阿爾伯托確實也從來沒有對我生氣過,但是私底下的他,偶爾會很有禮貌地對我表示他的不耐煩。他會用篤定的語氣說,「我跟你說過了」,然後就讓子彈飛一會;然而,只要是針對他人,他從不在飆出來的話裡掩飾他的情緒。去你的,蘇山涅克,什麼智障作業。他嗎的,佩多凡斯卡,浪費我的時間。罵歸罵,但是他都笑笑的罵,接著迅速收起憤怒的語氣,說,先來解決問題吧。在處理公事上,他很像我、我很像他,這也是為什麼他選擇跟我親近。由於是他選擇過的,所以我也只是他認識眾多的人裡面,他覺得拿捏起來壓力比較小的一個。用正面的角度來看的話,我覺得你跟阿爾伯托也很像。你們都很懂得在談自己的想法前先感謝人、稱讚人。你猜猜看,哪些是你說的,哪些是他說的?
「你說得很有道理,我完全認同你說的。」
「你花了很多心力完成了這件事,真不簡單。」
「謝謝你願意跟我分享,這很勇敢。」

而且,你之所以會說我「勇敢」,單純只是以為我是性暴力的倖存者吧。

我沒有正面回答阿爾伯托,我甚至我忘記我怎麼回應的了。他沉默了一會,才又開口,「對不起,我好像把你的事情往最壞的方面想了。我、我很高興你跟我說,但是…」「不是的,阿爾伯托,」我打斷他的話,「我是故意不講清楚的。」

只要我不說清楚,就不會有人知道我跟老師之間發生了什麼事。只要我選擇沉默,自然不會有人逼我說出口。我利用了話語的空白來示弱,其實是對信任的人們一種暴力的反咬。我相信你們不會說出去,也篤定你們想的就是最壞的情境;既然我這麼可憐又這麼堅強,你們要同情我、要鼓勵我、要讚美我。


我不哭了。阿爾伯托也停下來了。「你知道嗎,阿爾伯托,我其實也不能諒解我自己。我收過同學發來的屌照、打開過別的老師寄來的性愛影片、被喜歡過的同學掐住手腕然後蹭他那又小又腫脹的下體、被一個我從沒上過課的老師按著頭壓著肩膀為樂還不惜堵我下課要幫我按摩… 可是那些人帶來的流沙,在我眼裡都只是又淺又小的空盒,連我一隻腳的重量都塞不下。他們爭先恐後的在自己的泥濘裡打滾,把髒土噴濺到我身上,而我只要多花幾個年月去把髒污洗乾淨就好了。他們求偶的手法卑劣到發臭,抹在未成年的我身上卻又很神奇的不痛不癢,甚至可以像現在這樣拿來當笑話談,頂多我得忍受那些男人的腥臭氣薰著我的腦袋好幾年。可是只有老師。老師明明很早很早就提醒我要遠離他們。如果我不照做,他會生氣。」
「他叫你遠離他們?」
「是啊。我當初只是以為他們互看不順眼。現在想起來,傳性愛的影片的嚴重程度要比把我當貓摸還要嚴重吧。我也不能理解我自己。可能我太相信老師了,我什麼都能跟他聊。我自己的失戀、我摯友的家庭危機,還有他自己面臨的公司分家... 老師總是有辦法妥善打包好那些我無能為力但又會讓我備考分心的東西。他跟我說,我只能愛他,不能想別的事情… 」
「等一下,你愛他?」
「是啊,他跟我說我只能愛他。我不記得時間軸了,但是他到後來,行為越來越失控。他會在別人面前牽起我的手,上演沒有人看得懂的劇。他會在上課的時候,指名道姓要我回答跟課堂不相關的問題。他會在我跟其他男同學單獨講話的時候,站到我們的旁邊盯著我們看,看到我們兩個都不再講話後他才走。我感覺我就是靜靜地被他把玩著罷了,但因為他都是在大家面前發瘋,所以後來也有其他正常的男老師來提醒我,老師變得很奇怪,要我多注意一點。」
「不是,我問的是,你真的有對他動心嗎?」
「嗯。我有。」

我知道我有。老師的溫柔是聚苯乙烯顆粒製的床,又大又寬又白又軟。躺下去後,全身會緩緩下陷而不自覺,等意識到的時候,已經被床鋪包覆到再也沒有力氣爬起來。在補習班裡的那三年是一座又灰又陰沉的夢,雖然我並不後悔與老師相遇,但我只要夢到老師,我總是在跟他說對不起。
蘇達塔,我也想跟你抱歉。我跟老師的浪漫關係一點都不浪漫,讓我無法好好接上你的話題,更遑論我這段沒確定過的感情,可能連關係都稱不上。我知道他要我愛他是指師生的愛,不帶其他延伸的愛。我確實也沒辦法給他更多了,他把我馴服成乖巧的家貓,我只要想離開他施捨的家,都會在角落哭著跟主人道歉。

我不敢問他他是否真的有愛過我。如果他沒有,那我對他而言,就只是一位好上手的小女孩而已。但是他沒有真的上我,他喃喃自語說我是小孩就停下來了。想到這裡,我又會猜想那是他愛我的方式。

我很慶幸他就算變得再怎麼怪,補習班裡也沒有人譴責我,即便大家都看的出來我跟老師很要好。班導、主任、其他老師,都跟這場關係並無關連。17歲的我也許對於班導的回應氣憤難填,但我的劇情跟房思琪不一樣,並不是他把我送去老師懷裡的。從頭到尾都是我自己走向老師的。是我自願的。


阿爾伯托常跟我說,我沒有我想的那麼笨、我很努力、我很漂亮。能選擇同組的場合,他會優先選我大於其他人,說是因為跟我合作很愉快。我覺得他搞錯重點了,事實上我也只有跟他同組的課才能拿到A+,而他就算沒有我,還是拿A+。我很喜歡跟他討論作業後天南地北的聊,聊到商業的發展和公司的文化、聊到人的未來還能進化到什麼我們無法想像的境界。話題一轉,他又會說我很像貓。像貓是什麼意思?我不知道啊,就是很像貓。這都什麼爛對話。我們會笑出來,然後繼續聊其他事情。你都跟比你年長的人比較要好嗎?我沒注意欸,我男友差我16歲,再前一任的年紀還比我小。喔,我以為…。沒事啦,我知道你想表達什麼。

我們都知道彼此要表達什麼。好方便也好不方便。我可以理解你說你讀不懂阿爾伯托,是因為他總是笑笑的,你明明知道他笑的時候不會攻擊你、也從來沒有人被他攻擊過;但你就是隱隱約約會覺得這種兩相甚好,藏著一種漫長到你手機滑了三小時還沒看完同意說明書一般的代價。你放心,我說了這麼多,我只是想補充說阿爾伯托沒有傷害過我,可是我到現在也沒讀懂他。我打從心底佩服他的聰明、他的外表、和他的綜合條件,但也打從心底對這個人感到畏懼,因為他的待人處事會讓我想到老師。這份畏懼既無褒義也無貶義,他還是我的好朋友,我還是信任他。像這樣如此完美的人,怎麼會到老師當時的年紀卻還沒有另一半?他的溫柔更像是放眼望去綿延無際的床被,任何人都能輕易地坐上去,卻還沒有人知道躺下去的後果是什麼,因為那些躺下去的人我們都已經看不見了。

學姐不見了。虧書腰上面標榜學姊是「倖存之花」。她明明就沒有活下來。
我跟阿爾伯托講完電話的那天晚上,我夢到我在一棟劇烈搖晃、白熾燈忽明忽暗的建築物裡,旁人尖叫著鬧鬼。我本來要站起來念保護人體不受剝奪魂魄的咒語,但我恍惚間聽到有人喊學姐的名字。我怕咒語會傷到她,所以選擇掩著頭鑽到角落,角落剛好有一面鏡子。
鏡子裡,是我當時拿著手機、抱著娃娃、趴在床上,對著角落跟阿爾伯托講到老師的姿勢。

我相信學姐不會傷害我的。我也是受害者。我是我自己的受害者!老師從來都沒有錯。『思想是一種多麼偉大的東西!』我有時候恨不得我也被老師姦污,『我是從前的我的贗品。』這樣我就有恨他的資格,『我要愛老師,』這樣我就能光明正大在倖存下來後說我愛過他,『否則我太痛苦了。』


蘇達塔,畢業快樂。我為了跟你坦白,一次吐了這麼多垃圾,真的很抱歉。謝謝你在先前的對話,同理了我難以描述的悲傷。我不是個很好的說書人,我的記憶是打亂的拼圖,拼圖除了外緣以外都長得一模一樣,所以我拼不起來,我沒有足夠拼起來的時間也沒有可以對照的解答。謝謝你讓我有機會參與你們的畢業典禮,我就算半句德文都聽不懂還是把直播看完了。
我跟阿爾伯托說是你傳連結給我的,他好像很開心。除了他那一群死黨外,班上的男同學中,似乎只有跟你比較親近他也不會生氣。你們很像,但又很不像。你是年輕版本的阿爾伯托,你很積極的去正面理解你所認識的每一個人,立意良善又能幫助到你身為HR的職涯。我很擔心你會不會像我和阿爾伯托一樣,臉上很親切的邀請所有人入內坐坐,實際上是用一種有禮貌的距離往自己心內挖更深的溝渠,把人拉開的距離的同時又少了自己的空間。我嗅到了阿爾伯托身上,散發著「我還不夠好」的焦慮在對別人付出,我們共同搓揉彼此相像的味道,擠在一起舔舐彼此心照不宣的小小焦慮。但我們也只有這樣啊,蘇達塔,我別無選擇,我得先跟內心的自己,還有記憶中的老師達成和解,否則我在誰的身上都看不到未來。你知道為什麼當班上都在傳阿爾伯托跟我有一腿的時候,我選擇跑去跟你確認八卦嗎?因為你守不住秘密,你會乖乖地說出去。當你無意識的用著面試他人的姿態跟我聊阿爾伯托的時候,就是在衡量我跟他的八卦是否為真的時候。文字訊息是否為真說不準,你喜歡用一對一聊天的。我向你認真地卸下了我的心防,你反而對我感到抱歉。
蘇達塔,你要當我的傳聲筒,告訴眾人我的過去、我的創傷。我歡迎你拿我當你接下來跟同學聊天的談資,因為這會讓我在超級沒意義的八卦裡死得很漂亮。

蘇達塔,我希望你畢業之後能繼續快樂。雖說比起快樂,我更由衷祈禱同學們能活出他們自己想要的未來,因為你們值得過得如你們內心所期待的一樣光彩,光彩之後就能掌控自己坐擁的快樂成分。你們讓我在短短半年的相處時間內,看見自己還有一絲絲為自己而明亮起來的可能,我是真的很謝謝你們,連同八卦我的份也一起愛。不愛的話這封信也會失去意義了,所以我要反著學老師命令我要愛他的語氣說,我愛你,也愛阿爾伯托。
最後編輯8月31日(日) 04:43

2023年10月6日(五)
聽 Kanho Yakushiji Kissaquo 的心經突然像是懂了什麼一樣

不知道繼續聽會不會跟著開始敲木魚
我明明只是想要找一個可以幫助我讀書的音樂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V-PN1QhyduY
最後編輯1月8日(三) 03:29